【文字】月光下的野餐 / Clair de lune


(作曲家Dubussy和女兒)


「沒有聲音?」
「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聲音。以物理上來說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的第一拍,但情緒上是連貫的。好像從空氣裡面掠取了一些成分捏成了細細的線,從一開始若有似無到逐漸成形,終於能被人的耳朵聽見。」


剛下過雨的空氣裡還含著明顯的溼氣,卻是清新的。幾條寬闊彎曲的馬路圍出了一落大草地。在這個交通繁忙的市區裡,那片驕傲的綠色顯得格外茂密。

每隔一段時間經過此地,就會看到雜草們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拔高,彷彿自己是能逼近天空的樹木,依賴彼此的攙扶讓軟弱的身軀得以挺直。但也會在隔了一段時間,茂草們被一舉揮刀砍平,回到他們原本該有的安份模樣—可親的,適宜坐臥,袒露的。


「接下來呢?」夾在食指與中指間的香菸,徐徐的燃燒,紅色的菸頭發出生物般的訊號。
「首先是很輕很乾淨的音響,帶有一點不確定的氣氛,彷彿猶豫著該不該把話和盤托出,然後漸漸形成句子,開始敘述。」
「總是有點孤單,不是嗎?」
「嗯,是孤單沒錯,但因為這樣的說法太常被冠在任何微弱之上,所以寧可避而不提。可以的話,那些起初還很微弱的線條始終會被匯集起來,成為讓人不敢直視的巨響。」


菸灰無聲的落在草叢裡。褐色的泥土紮實而溼潤。


「在越安靜中,越能聽見心臟鼓動的聲音。」
「沒錯。這首曲子本來就是在描寫夜晚中的月亮覆蓋在萬物上的光。視覺上是冰冷並且哀傷,但作曲家卻能在其中提煉出溫暖的夢境。」


雖然是夜空下的草地,但比起其他的地方卻還是安靜許多。

城市裡的人已經不太願意按照自然的作息進行睡眠,徹夜未熄的燈火燃燒著地表,奪去了月亮的光芒。一枚又硬又冷的石頭。

鄰近草地是廢棄的灰泥色軍營,被掏空的建築物內部只留下空洞作為其意義。青白色的路燈照在粗糙的牆壁上,反射出的銳利光芒。


「今天晚上天氣真舒服。早知道順便買一手啤酒過來野餐。」
「不過有菸抽也不錯,一整包裡面還有好幾根,抽一個晚上應該沒問題。」
「大廳裡面不能抽菸,門口的人行道上站滿抽菸的人,多到好像等著領救濟食品的難民。」


頭髮也如雜草恣意生長,忙碌的生活裡連這樣一點小細節都會不小心的被忽略掉。


「菸抽得越多,代表今天晚上的演講越無聊。你看場燈一亮之後,一堆人急急忙忙走出來抽菸。」
「如果哪天真的要逃難,不少人應該寧可帶著上打的菸而少帶幾份口糧。」
「每個人都有自己難忍的癮吧。出生瓷器店的作曲家,祖先曾經是農夫、工匠、生意人,對他來說最難忍的或許是對音樂的創作以及對妻子的背叛。」
「啊?」
「是啊,即使妻子因為過度憂憤而患有憂鬱症,甚至企圖自殺,他還是在不久之後展開另一段婚姻。」
「就這樣被拋下了。」
「喏,你看。」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展示手機裡的圖片,「是作曲家和他的女兒。不過不知道是和哪一任妻子生下的。」
「非常可愛的女孩,讓我想到了追著兔子跑的愛麗絲。」


黑白照片中,穿著西裝與皮鞋,頭戴帽子的作曲家,深色濃密的鬍子蔓延在嘴唇周圍成為他遺留在世上最為人所熟知的形象。作曲家和穿著白色洋裝,戴著一頂寬邊草帽的小女兒一同坐在樹林裡野餐,一旁的野餐籃半開著露出白色的餐布,裡面有女僕事前準備好的麵包、燻火腿、水果以及葡萄酒。

妻子或許因為天氣太熱,而寧可在家裡睡午覺。也或許是為了張羅晚上的宴會,忙著指使女僕們烹調款待客人的食物與布置餐廳。

總之,那天下午天氣十分晴朗,作曲家和小女兒席地而坐在森林裡,泥土被太陽晒得很溫暖。到了傍晚時,斜風帶來了短暫的細雨,不過在人們尚未察覺時就已經離去。夜晚一降臨,清新的空氣裡有新生的氣息,讓人忘卻白天的炎熱,月亮在森林上方毫不掩飾的發出光芒。然而一旦走進森林裡,從樹葉間篩落的月光變得縹緲朦朧。流經森林深處的小溪,將月光帶往不知名的下游,銀色的月光發出涓涓的細響。

不過,這些作曲家的小女兒都不會發現了。在玩樂嬉鬧了一天後,儘管還捨不得乖乖上床睡覺,但沉重的睡意卻一瞬間把她拉進更深的柔軟裡。


「我很喜歡。」從手機裡傳來的音樂剛剛結束。剩下手機螢幕兀自發光。
「有時候晚上加班回家的路上,我會一邊聽一邊走路。聽了這樣的音樂,內心不知不覺就會平靜下來,雖然會有一點點的哀傷,但不是不能忍耐。」
「想起來小時候也學過一陣子鋼琴。」
「現在還會彈嗎?」
「完全不會。那時候下午不用去學校上課的日子,就要到住在同一個社區的老師家裡學鋼琴。本來想說學到一個程度後,家裡要買鋼琴,不然一個禮拜只去老師家彈一次一點也不夠。結果後來啊,老爸跟老媽離婚了。家裡氣氛很糟,也沒有人會想到鋼琴的事情,我暫時被送到外婆家住。從此就跟鋼琴無緣。」
「你的手看起來很大,手指也相當修長,是一雙很適合彈鋼琴的手。要是當初有機會好好練習的話,說不定現在會彈很多好聽的曲子。」
「那時候的鋼琴老師也這樣說。不過反正現在要聽到好聽的音樂很方便,不管是什麼樣的聲音都可以被簡化成訊號存在這麼小的機器裡。」
「有點太容易聽到了。」
「嗯。可是這麼美的月亮不常看見。」
「這倒是。」


不太能分辨是否有微風吹過,小草靜靜的改變形狀,也靜靜的在長高。草地什麼時候出現在這個繁忙的市區裡,或者周圍其他的草地什麼時候消失的,誰也想不起來。月亮發出亙古的光。好像一切都擁有記憶,但卻都不是這麼重要了。



文字:夏夏
寫給white label 2009一段月光下的野餐

posted by Dave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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